给一年没洗澡的老人们洗澡，我体会到的老人味、衰老尴尬和爱

作为助浴师，孔丹丹走进过上千个失能老人的房间。通常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都是一股腥臭的尿味，混杂着汗味、药味和其它难以命名的味。总有人说，那是老人味。

「能不能把他身上那味洗掉?」老人的子女们急切地问。

根据中国老年科学研究中心显示，穿衣、吃饭、如厕等日常活动中，最困扰老人且带来实质性伤害最多的就是洗澡。

其中，洗澡最困难的是失能和半失能老人，他们中多数已经一年没洗澡。

据报道，2020 年我国 60 岁以上失能老人已超 4200 万，占 60 岁以上老年人口比例约为 16.6%。也就是说，在我国，每 6 位老年人中就有 1 位生活无法自理。

2021 年，孔丹丹和邹蓉，两位正好处在人生低谷的单亲妈妈，在烟台创立一所专门针对失能老年人的助浴公司。

据美团数据显示，2021 年,「老人助浴」、「老人洗」等关键词搜索量同比增长达 808.06%，「老人助浴」订单量同比增长 1450 %。

从一度完全找不到客户到如今需求量暴增，她们走出一条新的助老之路。老人需要她们，她们离不开老人。

老人味到底是什么味？老人洗澡到底有多难？洗澡后，老人的身心会发生什么变化？

这一年来，孔丹丹所体会到老人的羞耻感、尴尬和尊严，远超出于洁净身体本身。

水通过工作人员的手，再过滤到老人身上，便于调试最合适的温度

以下是孔丹丹的自述：

「这味，你一定要给我去掉啊！」

最近我们给一个老人洗澡，刚见面，老人的儿媳徒劳地煽着空气，「家里有味。家里有味。我怎么都去不掉，你一定给我去掉啊！」

空气里一股浓重的尿味。

半年前，75 岁的陈老爷子因为腰椎间盘突出，下半身瘫痪，从此卧床，再没洗过澡。老人瘦成了皮包骨，拘谨地朝我们微笑。

这事对家庭环境要求不高，我们带上一张长约 2 米、宽 0.75 米、可对半拆开的折叠式浴缸，多数客厅都能容下。

按流程，邹蓉姐先给爷爷理了个简单寸头。我和另一位女同事安装好抽排水泵、水管和分体式浴缸。

接着我们用担架将老爷子抬到浴缸的升降架上，再慢慢降到水面之下。下水时，因为紧张，陈老爷子身体僵硬，我会轻轻握着他的手，抚摸他的手臂。我们不戴手套，人手才够柔软。

水里有一个温度测量计，一般夏天水温 38 度，冬天不超过 40 度。我们用水瓢勺水，通过自己的手过滤到老爷子身上，再询问他的感受。

长期卧床的老人，血液循环比常人缓慢。先把老爷子的脚泡在水里，慢慢适应温度。水最多到他全身的三分之一处，不能超过胸部，以防水压过大。

我们准备有四条毛巾、四条浴巾。为了避免身体暴露，老人身上裹着一条大浴巾，流水可以更柔和地渗入全身，不伤害老人脆弱的皮肤。我们会先洗头部，同事把折好的毛巾围绕在他的额头，防止泡沫误入眼睛。然后是颈部、胸部和下半身。

给老人洗澡，最好从头部、脸部开始

越是失能老人，越是容易感到羞耻。洗隐私部位时，我们一般会先咨询对方的意见。

我们把他的尿袋搭在浴槽外边，把老爷子升起来，反复用流动清水冲洗隐私部位。同时，其中一位同事用大毛巾挡住隐私。

我们跟老人聊天，让他放松。我们洗着洗着，老人尿管突然掉了。他说没事，我自己能插上。邹蓉姐有点惊讶说，大爷您不能自己来，要有专人来帮。

原来因为怕麻烦家里人，他自己已经插过好几次，导致尿管口附近有些堵，难怪味道就更重了。他儿子当下就找护理人员买了导尿管，给老爷子换上。

老爷子洗完澡，坐在窗边，腰板都挺得很直，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整个洗浴过程近两个小时。我们最后再把老人的床铺清理换了一遍。他儿媳妇说真不愧是专业的，这尿味基本没了。客厅和老人卧室隔着一个窗户。儿媳妇的抱怨，老爷子应该都听见了。

走之前，我去抱了抱老爷子。之前始终在微笑的他，突然就哭了。我说，老爷子不哭啊，好好吃饭。儿媳妇说他不吃饭。

原来，老爷爷为了减少大小便，故意不吃东西。

儿媳妇还说，平时一家五口住在一起。因为老人味道实在太重了，两个孩子都不愿意进他老人房间。我说：大姐，我姥爷也戴尿袋。咱们的尿液是一股骚味，但老人戴了尿袋，会发出一股更严重的腥臭。这是身体功能出了问题，也不怨老人对吧。儿媳妇听了沉默。

走之前，我又跟老爷子强调一定好好吃饭，吃清淡点，味就小一些。

我一直忘不了老爷子哭的眼神。听说当晚老爷子睡得特别好。平时只能睡一两个小时，那天他一觉就睡到天亮。

这是我们得到最常见的反馈：老人终于睡了个好觉。我们帮老人洗澡，不仅仅洁净身体了，更能带给他们自尊。

洗澡之前，邹蓉姐和丹丹会给老人理头发

细菌一旦进入了血液，很容易形成败血症

我们接触的 1000 多位老人，有失能的，有半失能的，也有能自理的「活力老人」。他们很多已经一年多没洗澡了。

最脏能到什么地步呢？你一搓老人的皮肤，都是一圈圈的灰泥，在我们北方话说，跟灰个泥球差不多。还有老人的手水里一泡，灰跟面粉一样直接飘了出来，把我们的搓澡巾都糊死了，纹路都看不出来了。

还有一次，一位老太太下身的体毛都黏到一块，弄不掉了，我们拿剪刀一点点给它剪掉。

很多人总觉得给老人擦擦就好了，邹蓉姐开过 15 年偏瘫养老院，她很了解，全瘫的老人如果只是擦一擦，根本解决不了体味问题。

在养老院，刚洗完澡的老人坐到轮椅上，周围都会有苍蝇，这是避免不了的。

我们老说老人味，它究竟是个什么味？其实是混杂了尿味、汗味和各种无法代谢掉的味道。老人身体代谢变差，无法正常排汗，味道从毛孔里渗出；消化道消化不了的食物，也会有味。

当然，大部分还是由于自身功能受损，得不到定期护理导致的。比如老人女性括约肌受损，一咳嗽一激动就会漏尿，通常还伴随妇科病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农村老太太味道特别重。患前列腺炎的男性的尿味也比较重。

家属总是期待高，但我们会告诉家属，老人味不能一次性彻底去除。除了注意日常清洁，还得尽量给老人清淡的饮食。

接触的老人越多，我们会发现，老人味会造成老人跟家庭的关系不好，心态严重自卑。为什么很多儿女不愿意去看老人，就直接被那个味道给顶出来了。

像陈老爷子，总怕家里人就嫌自己味大，所以每次吃两口就赶紧离开。

邹蓉姐在给老人剪指甲

家里人给老人洗澡存在很多现实障碍。首先，丧失行动能力的老人很难进入浴室完成洗澡，很容易在卫生间摔倒。胖一些的老人，难度更高。我们遇到的第一个老人，体重 170 斤，我们加上家属，四个人才把他抬起来。

其二是怕犯病，比如高血压病人，一进浴室很容易头晕。我们遇过一个患体位性晕厥的老人，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没洗过澡，我们去他家聊了很久，他还是不敢。

为了安全，一般洗澡之前，邹蓉姐都会给老人做身体评估，判断是否适合洗浴，选择合适的洗浴方式。我们第一次遇到的老人，身上有五个褥疮，每个伤口都要做清创、贴上防水贴。因为脚后跟的褥疮是椭圆状，没法用防水贴，我们只得用除菌的保鲜膜加上纱布给他缠上，再用个脚托，才能完全避开水花。

又比如糖尿病人，水温要比 38 度低一点，因为他们的皮肤比一般更敏感。我们前几天接到一个造口病人的需求，拒绝了，因为没办法做好防水。

长期不洗澡，其实对人的健康会有直接威胁。像有褥疮的病人，护理不好，细菌一旦进血液，最后可能会引发败血症。

我们遇过一个偏瘫女病人，前段时间得了败血症去世了，才 36 岁。我们去的时候，她满床都是大便，到处糊的哟。

但因为行业刚发展吧，也出现了一些乱象，培训直播比线下还火热。有人在网上宣传一个人就能帮老人洗澡。这真的太危险了。这行是个需要细心、专业的体力活，不是什么暴富的事。

她悄悄跟我说，「你帮我把下面多洗一洗」

在家人面前，老人们更加放不开。要家人帮忙洗澡，多少会难以启齿。尤其是失能老人，自尊心比较低，他们喝口水吃口饭都要看别人脸色。很多老人不想求助于亲人。

有一位王姓奶奶，曾经是一位老师，就一个独生女。王奶奶在家瘫痪了半年多了，平时有护工照料，瘫痪后一直没洗澡。我们帮她清洗时，她悄悄跟我说，「你帮我把下面多洗一洗，我下面痒。」

那天王奶奶特着急，我们刚进门，她说我马上就要洗，马上啊。因为长期以来她穿着纸尿布，闷久了，隐私处有炎症，难受很久了。

她不敢跟自己闺女说，不好意思啊，以前自己是照顾孩子的，一个伟大的母亲形象，现在自己反过来要麻烦子女，给子女带来负担。

「我也太没用了，连洗澡都要别人帮。」

「这么多人给我洗，我可不要我的老脸了，你说我还活着干啥？」

老人们总哀叹。为了让老人有安全感，我们的手和老人的手能握在一起，你的体温、感情才能传给他。你需要看着他的眼睛，他才能感觉到被重视。

我跟我们年轻点的助浴师说，就算老人说的是错的，你也要肯定他们。

我们也都经历过不被信任的时刻。有些老人认知有问题，遇到这样的老人，我先会趴到她床边，我说奶奶你认不认识我？她说我不认识你，我说你孙女你不记得我了啊。通过这种方式给她安全感。

有一位工程师出身的老人，开始很质疑我们：用这些简单的工具就能洗澡了？我们走到哪跟到哪，寸步不离，还研究我们的水管。

我们给他妻子洗完澡，看到妻子脸上的光彩，他很开心，坚持要给我们塞小费，还说，「你们再来的时候，能不能连我一块洗了？」这种信任让我们特别感动。

洗完澡之后，助浴师们会跟老人开心合影

像过年一样，一家人陪着洗澡

老人内心容易孤独，尤其是独居的。我们接过不少「活力老人」的需求。找我们洗澡，其实是为了找人陪他。

他们说，「自己可以洗，就是怕摔倒，摔死了也没关系，怕摔了还没人知道。」

我们会带上助浴椅上门，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老人，这样他才有安全感。有一位老爷子我印象特别深，他有些心脏衰竭，日常能走路，一年多没洗澡。他女儿找的我们，老爷子特别抗拒。我们经过沟通，得知他老婆去世 6 年了，一直走不出来。

做完身体评估，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姑娘忙事业，很少管他，他不想出门，也不想买菜，很少和人说话。墙上挂着结婚照。一旦老人信任我们，话就非常多。他一直在说老伴多么好。老伴去世之后，他就没看过电视，走在街上也没看过第二个女人。

老爷爷头发很长，人很颓废，洗完澡之后，穿上个绿衣服，保姆说，真的年轻了十岁啊。

老爷爷不是不可以自己洗澡，他是太想妻子，太难过了，不关心自己了。

结束后老爷爷坚持要自己填反馈单，我们在旁边看得都流眼泪了。他眼睛已经花了，还低头很认真地写：服务态度好，洗得干净……

洗澡完之后，患有心脏衰竭的老人精神好了很多

我们遇过的家庭什么样的都有。有些子女听到洗一次澡要两百多块，嫌贵。我就想，你洗个车，贴个车膜，吃个海底捞也不止两百了，为什么给老人洗澡就不舍得呢。

也有那种特孝顺的子女。我们有位客人一百二十公斤，外号弥勒佛爷爷。为了给他洗澡，我们还专门定制了一套工具。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好，日常有保姆照顾，因为太胖，家人没办法给他洗澡。女儿希望他能在水里深度泡一泡。

女儿边帮着洗边说，「爸爸，我就希望你享受享受。」

刚开始老爷子怎么都不笑。洗到后面特别开心。老人另外三个孩子不在家，我们就远程视频，一家人陪着老爷子洗澡，热热闹闹的，就像一家人陪着过年。

多数老人，用我们这边话来说，就是「活得很窝囊」。洗完以后，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人，重生了。

低谷时，我们互相给对方洗澡练习

我今年 38 岁。很多人问我，这么年轻，为什么干这个？

其实直到做这一行，我才终于找到人生方向了。我年轻时在蓬莱电视台上过班。2017 年，单位效益不好了，又遇上离婚，得挣多点钱才能养孩子，就辞职在烟台开了餐饮店，生意好的时候，一间店月营业额 20 多万，连着开了五家。结果遇到疫情，负上了几十万的债，只得把店都关了。

就这样，我的人生陷入低谷。我想我一直那么努力，单位的大小奖项都拿过，怎么现在做什么都那么失败呢？是不是我的问题？

有一天，我带着孩子去烟台一个半地下室洗澡，里面有一位 90 多岁的老太太，她有点上不来气，我帮着扶老太太出去了。当下我就想起自己 90 多岁的姥姥，一个人在蓬莱，我妈妈偶尔回去帮她洗澡。能走的老人尚且如此，那些不能走的怎么办？

回家后我上网查资料，发现光烟台地区就有近 30 万的失能老人。琢磨着做点啥事，我在网上找到了邹蓉姐姐，她做过十几年的养老院，比我懂得多。我们俩都是单亲妈妈，际遇很接近。她当时带着个娃，特迷惘，一年靠着一千块钱活了下来。我们就是彼此的救命稻草。

去年 11 月我们就开始了。前五个月，几乎都没有客人，我们找过社区和各种相关部门，甚至提出免费服务，还是找不到老人。大家都没听过，多少会担心吧。一度我都慌了，很质疑自己，做这个事到底对不对。

最沮丧时，我和邹蓉姐在家互相给对方洗澡，一有空就洗，慢慢进步。我们互相打气，有一回她哭着说，咱俩一定会好的。

忙的时候，助浴师们会跑完整条烟台的海岸线

今年 4 月，我想到了用抖音宣传。第一期视频还是我爸出镜当模特。我爸爸特别支持我做老人助浴的事，刚开始他不好意思出镜，后来我说用毛巾盖住脸，反正也看不出来是谁。

通过抖音我们的客源打开了，百分之八十的客户都从抖音过来的。

现在很多社区、民政相关部门都会主动找我们。最多一天能接 6 单，从海岸线头跑到海岸线尾，有时忙到我们只能在车上吃口饭。

公司几乎所有订单都来自子女或孙辈，为家里的老人订购。前段时间，我在网上遇到一个向我求助的小姑娘，她长期在外面工作，说自己老家的奶奶屁股烂了一个大洞，流血流脓了。我建议她先请专业护理做好清创，再洗澡。

在我们烟台，客观需求的确很大，但还是有些子女不舍得购买。最近有个中年男子说，就想找个能给家里失能老人洗澡的地方。但在我们那，超过八十岁的老人就不能进洗浴中心了。最终他还是觉得 168 的体验价太贵，没买。

我们现在一共 8 人，基本上是女的。请人也不容易，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干。我们招过一个年轻女孩，第一次上门就被满屋子大便的味道给吓跑了，站在门口都没敢进去。

也有个别人不太理解我们，带着那种瞧不起的语气，好像我们在做什么脏活。在我们这，招男性更难，觉得这种伺候人的事还得女人干。

反正我这人，向来都不太在乎别人的想法。老人的需要给我一种成就感。我现在越来越坚定这份事业，未来要一直做下去。

最近我们邹蓉姐变化也很大，自信了很多。她完全不像快 50 多岁的女子，天天学习新媒体，干得特别有劲。作为单亲妈妈，我们靠自己的努力，也算可以给孩子提供不错的生活环境了。

我问过上初中的女儿，妈妈给老人洗澡，你觉得丢人不？我女儿说，不丢人。你帮助的都是那些不能动的老人，是一件好事儿。

一年来，孔丹丹和邹蓉姐每天互相打气

本文审核专家

王士博 上海市长海医院老年病科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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