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后开始进入绝经期了

「天啊，我才 40，就更年期了吗？」上海同仁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丘瑾常常感受到患者的恐惧。

更年期不再是「妈妈辈的事」了，70 后、 80 后在逐渐进入更年期。

在医学上，更年期是指从女性生育期过渡到老年期的阶段，标志性现象是绝经。绝大多数女性都会在 45～55 岁之间经历更年期，也有些女性更早就进入了更年期。40 岁之前卵巢功能出现衰竭，则称之为卵巢早衰。

超过 80% 的更年期女性，会出现一种或多种更年期症状。其中近一半女性会达到中度甚至重度。有的人更年期只需要一两年就结束，有的人则可能持续长达十年甚至更久。

2019 年，同仁医院成立了「卵巢早衰更年期」门诊，就诊人数从不到十个增长到了一天七八十个。

丘瑾观察到一个矛盾的现象：许多真正患有更年期症状的女性不会来看诊，而一些还没绝经的人却异常焦虑「卵巢早衰」。部分 30 多岁的女性们一旦月经不调，就担心自己是不是更年期了。

在很多人的观念里，更年期差不多是句骂人的话，等于脾气暴躁，等于不可理喻。

绝经成了一件可怕的事。但在更年期诊室，一切都要复杂得多。

上海同仁医院卵巢早衰更年期诊室，

一天大概有七八十个就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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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丘瑾的自述：

无法说出口的性生活障碍

我们是在 2019 年 7 月开了「卵巢早衰更年期」诊室，最开始一个上午才有两三个挂号量。现在一个上午三四十左右的号。

来到诊室的女性往往经济条件比较好，打扮光鲜，不乏事业成功的女强人，比妈妈辈更关注自己的感受和不适。

对更年期的认知度是慢慢起来的。举个很常见的例子，更年期的一大症状是阴道干燥和生殖道萎缩 (GSM，泌尿生殖系统综合征），但没多少女性知道这个概念，也很少女性会直白地讲出这个问题。

我记得有一位妆容漂亮的中年女性，她说要做个妇科检查。我们了解了月经情况，也做了相关检查。五六分钟后，她突然涨红脸，放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我这个，性生活碰到了困难，很痛，实在没有办法进行。马上又加一句解释，其实我是不想要的，但是我老公要，我也没办法。

我们发现，绝大部分女性都会强调这一点，不是我想要，是我老公。很多人不知道，性生活需求方面，男性女性至少有个 10 年左右的年龄差。

男性更年期在 60 岁以后才高发，睾酮下降速度缓慢得多，但女性在更年期期间卵巢功能会急转直下，雌激素骤降，因为干涩疼痛，加上阴道炎容易反复发作，激发了内心对性生活的恐惧。

医患关系之间的信任感很微妙。当她确定你懂她的痛苦，不会嘲笑她，才会跟你说一些本觉得羞耻的话。我们对性这事还是很保守。我听说别的医院有过性功能障碍门诊，根本没有人挂号，像我们的挂号单上都不出现这个字眼。不是没有这样的病人，而是大家羞于就诊。

我们有个同事的妈妈，刚进入更年期时，曾经去老家三线城市的当地医院看，说自己下面太干燥了。当时接诊的医生鼻子哼了一下。就因为这哼了一下，她妈妈再也不敢去看诊了。后来我们同事推荐了一款润滑剂，她妈妈用了之后特别舒服，还推荐了给各个闺蜜。

这东西不一定是为了改善性生活，下面过于干燥，人就会不舒服，就跟你脸上特别干是一样的。

这种情况下，如果碰到一个没办法理解的伴侣，可能就会有家庭矛盾。很多女性害怕老公出轨，很难拒绝对方的需求。

但是对于更年期的女性，性生活确实失去了既往的美好，对很多人来说甚至可以算折磨。我们那天还在感慨，在我们这，妻子坦然说自己不想要性生活，差不多就是离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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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见过一位看起来非常自信、直率的病人。她是那种会特别强调自己感受的独立女性，一坐下就直白地说，我是因为性冷淡来看的毛病，我以前很想要的，突然之间就不想要了。老公还嫌弃我了。

另一位 50 多岁的阿姨是单亲妈妈，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跟我们感慨说孩子终于都长大了，责任终于完成了，她反而开始想谈恋爱了，但下面会干涩疼痛，问我们有没有什么方法。我们建议她用保湿剂，或者局部雌激素乳膏。

像这两位女性这样敢说的很少见。大部分女性还是会忍着，甚至意识不到这是一种可以治疗的病症。

当病人难以启齿，我们做医生的就要多问几句。我常常跟同事说，「我们眼里不能只有病，还要有人」。

比如病人是因为阴道炎来的，发现阴道壁有点脱垂，我们会问一句是不是容易漏小便，很多人不会主动说自己漏尿的。

「医生，我就想自杀」

来看更年期的病人有个特点，心里都挺受伤。因为她没地方可以诉说这种孤独和痛苦，老公、孩子都不理解的情况居多。

病人一直坐在那边，反复跟你聊，她觉得只有我们能够理解。真控制不住倾诉欲，有时候一说就二十分钟。不少病人会当着我的面直接哭出来。

通常情况下，大家会比较简单粗暴地理解为更年期就会「情绪不好」、等于「不可理喻」。女性稍微有点脾气暴躁，外界就会迅速给她们贴「更年期来了」的标签。她们也会来这检查，结果并没有任何更年期症状和证据。

一位姐姐和她老公吵架时，对方来了一句，「你会跟我吵这个问题，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你进入更年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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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更年期综合征是一种典型的身心疾病。它不是个人的「情绪化问题」。

许多更年期女性身体不舒服，还在硬撑，撑到后面超出身体负荷，自然心理也不健康了。比如说潮热，很多更年期女性晚上一躺下，全身都是湿的，肯定反复失眠，睡眠不好，人就会崩溃。身心的症状互相交叉，继而出现恶性循环。

我记得一位全职太太，状态非常憔悴，「医生，我就想自杀。我这个孩子也不想要了，老公也不想要。」她的身体症状很明显，冒汗，睡不着，胸闷，有压迫感，总有濒死感。

她原本是位非常优秀的企业领导，40 岁左右，宝宝才两岁，我问说怎么生的那么晚，她说一直忙着工作，作息很不规律。跟丈夫两地分居，一直自己独自带娃，心里很孤独，总觉得自己没有得到支持。一问，她已经半年不来月经了，雌激素水平很低，卵巢功能已经衰竭了。

做了激素替代治疗后，她调整了生活状态，后来去广州跟丈夫团聚了，跟我说状态终于好了很多。

到了更年期阶段，许多女性的家庭关系也变得复杂，处理难度更高，压力也徒然增大。

有个病人更年期之后一直都没啥症状，但她的孩子上中学后，突然变得叛逆敏感， 青春期碰上更年期，母子有了很大的矛盾，她的更年期症状就一夜爆发，整夜睡不着，非常焦虑，后来看了心理科，一直在吃抗焦虑药物，同时在做激素治疗。相关症状才有所控制。

我们总会跟病人说，放轻松放轻松，但放轻松谈何容易啊。

图片来源：《实习医生格蕾》

我觉得和谐的医患关系一定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医生除了专业，还要给到病人安全感。所以我很少只说诊断，会多加几句解释，在建议用药时，也会详细告诉她们用药的好处和可能伴随的副反应。

只要你用心，病人都会感受到的。她们会很畅快地说，好，医生我以后就跟着你了。她们一旦接纳了治疗方案，粘附性其实很高。

恐惧提前绝经的女性

最近几年，除了医源性的因素之外，因为睡眠不规律、压力太大等因素，有些不到 40 岁的女性就出现了闭经，提前绝经了。

有一位病人月经不来了，我看她的卵巢功能还不错，属于下丘脑闭经，压力太大导致的。她直接跟我说，一家破产的地产集团大概欠了她两千万，她一想到公司员工的生计根本睡不着了。上半年上海疫情严重的时候，一些女性因为精神压力太大，在那期间就提前绝经了。

我们还观察到一个矛盾现象：那些还没绝经的女性比真正绝经的，还要焦虑。来看月经不调的女性们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我是不是更年期了？我说没有啦，你只是最近减肥过度了。

她们担心卵巢早衰，吃各种各样的保养品，办健身金卡，「养姨妈」、「养雌激素」。我们内部医生在网络做科普，任何关于卵巢保养的话题都非常受欢迎。

有位前来就诊的女性才三十多岁，平常作息很不规律，经常节食减肥，还抽烟喝酒，月经量很少。因为担心卵巢早衰，疯狂吃各种保健品。她反复问我她是不是早衰了。我说没有。她又问我，你看得出来我卵巢什么时候会衰老吗？我什么时候会绝经？我说，按目前的化验结果来看，你不会在 10 年内绝经，但如果不改变生活方式，对卵巢功能会造成很大伤害。

图片来源：《将来的事》

一个内膜癌的病人刚做完手术，就问我什么时候能吃保健品，说自己吃了十年了。

其实保健品并没有那么神奇的效果，因为有个别的保健品里面可能加了违规的成分，还是要谨慎服用，因为它可能会影响人的激素或肝肾功能，有时候反而不利于身体健康。

越来越多女性因为过度减肥导致提前闭经。一个姑娘在一年内从 180 斤减到不到 100斤，「减掉了自己的一半」，人跟竹竿一样，半年没来月经了。这种因减肥导致的雌激素合成障碍大多还是可以调整的。

我会说，人的身体很神奇，你的体重突然大量减轻，月经再来就是个无法承受的负担。这就是我们身体的保护机制。她们说，那我回去好好吃饭。

有人怕月经少，其实主要就是有严重的衰老焦虑。我们太常听到那种对于衰老的担忧了：「医生，你看我这里又有个斑，那里也有一个。」

为了延迟卵巢衰老，很多人愿意几万块到美容机构买一个卵巢按摩套餐。有段时间特别风靡女性在私人美容机构打干细胞，就是为了预防或治疗卵巢早衰。

有个病人花了十几万做干细胞的卵巢保养。她反复问我，医生，你觉得我有变化吗？你看我脸上是不是皮肤好了？我想说其实我真的看不出来。

对妇产科医生来说，月经少不见得是坏事，月经多往往才是问题。好多人觉得月经是排毒的，我说排什么毒，这是你自己的血，里面没有毒素。

月经是由于子宫内膜脱落引起的，它的主要作用就是为生育做准备和防止子宫内膜癌变。女性月经过多，反而可能和贫血、子宫内膜息肉、子宫肌瘤或者子宫内膜异位症等等问题相关。

按照生命的规律，卵巢是女人所有器官当中最早衰老的，它的功能在 32 岁之后就会逐渐下降。如果真的发生了卵巢早衰，也是不可逆的。

不要忍

我是 70 年代生人，正在进入绝经期。尽管作为医生，我算相当了解它了，但还是会有一点担忧。比如会担心自己出现严重的情绪波动，影响人际关系，我也开始关注自己的睡眠质量。

这种忧虑跟我朋友所经历的更年期有关。她当时有很严重的潮热出汗，原本很温和的人，那段时间也会经常跟丈夫发生争执，甚至不止一次动过离婚的念头。

她不止一次告诉我，自己的生活质量变得很差，在我建议她使用激素替代治疗后，这些不适慢慢消失了，她说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一直希望让更多更年期女性少些焦虑。后来开这个门诊，是考虑到 70 后、80 后的很多现代女性更有知识，经济水平也好了不少，对自身生命健康有更高要求。

现代人的寿命长了，像上海的平均寿命到了 83，也就是说，绝经期女性的人生才过了三分之二。只有绝经期过好了，后面三分之一的生命质量也会提高。

主任医生丘瑾在给病人解释更年期症状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但我们整个社会的认知度很不够。大多数女性还是在沉默中忍耐。

我们很多病人是从其他专科科室转过来的。比如一个病人有一回大半夜血压飙到两百多，突然间昏倒，送到医院里查了一圈也没查出原因，内科医生推荐到我们这。我们一查，她的激素水平已经差不多到了绝经期的水平，后来用了激素治疗，血压很快平稳起来。

还有病人有心慌，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会跑到心内科，医生给她检查后说心脏没问题，病人就特别焦虑说，我明明心慌得厉害，为什么说我没有问题？

更常见的是严重潮热、冒汗。有位病人我印象特别深刻，大冬天的穿着 T 恤来看门诊，跟我说不好意思。我看着她，一下全身大汗淋漓，头顶都在那冒烟，整个人瞬间湿透，就跟大热天跑了 800 米一样。

其实，现代医学已经发现了一百多种与更年期综合征相关的症状，主要包括血管舒缩和神经精神症状，泌尿生殖道萎缩症状和低骨量及骨质疏松症状。

遇到这些问题，希望大家不要一味忍耐，可以来医院寻求帮助。

这条路还比较漫长。相比其他国家来说，我们社会有更年期症状的女性用激素替代治疗的比例还是偏低，停留在个位数。因为不了解，总是害怕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一会担心长胖，一会担心生癌得血栓，很多女性对激素替代治疗，刚开始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抗拒和恐慌。

就我们科室情况来看，只要我们解释清楚了其中利弊，做好随访，大家的接纳度还是会有明显提升。

更年期就是一个自然的生命阶段，接纳它，认真对待它。

图片来源：《伦敦生活》

本文审核专家

兰义兵 妇产科副主任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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