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海印象深刻,不是因为他的疾病比别人特殊,而是因为他的子女。
老海是脑梗死患者,住 9 床,我是他的管床医生。他右侧肢体偏瘫,并发肺部感染、急性胃粘膜损伤。讲话口齿不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即不能翻身起床,又不能下地去大小便。他只能瘫睡在床上,日复一日地叹气、咳嗽,吃不进去,拉不出来,生不如死。
并不是所有的脑梗死病人都这样,只是老海的病情比较重。
但他还远远不是脑梗死患者里病情最重的,也远远不应该在我见到他的第一天,就选择了放弃自己。
第一次见到老海是 9 月 1 日的早查房。老海住的 9 床正靠着大门,门一推开,就扑面而来一股尿臭味。
他大概很多天没洗澡了——头发油腻枯燥,睫毛上沾着的分泌物让两只眼睛不能完全睁开。他的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换、牙齿不知道多久没刷、身体也不知道多久没擦。夏秋的汗味混合着尿味、口腔的臭味、头发的腥味,让人不由自主地胃部痉挛。
老海瘫睡在病床上,看上去很憔悴。我们把病床摇高,想让他试着坐起来,但老海蹙着眉头不愿配合。他的腰像缺乏脊柱的支撑一般,软哒哒地直不起来。
死了算了,好不了了……
他一边不停地咕哝,一边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抽打右侧因偏瘫而不能活动肢体。
在医院病房里,我见多了被疾病折磨得毫无生活质量的病人。有时我也会忍不住想:
比起像那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
但脑梗死往往不是那种能让人马上就死的病,它只会让那不幸的患者半身不遂、口角流涎、言语不能,失去尊严和人格,变成任人摆布的木偶。
面对我的安慰,老海只是反复抽打着瘫痪的肢体,一遍遍地重复
说这些有什么用,肯定看不好,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和你一个病房的老高、隔壁病房的老周、对门的老朱,来的时候都比你严重,不能坐立、不能大小便、不能吃饭、不能穿衣、不能走路、不能说话。
我给他打气。
但经过大半个月的康复治疗,他们都已经可以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从轮椅上转移到厕所里,可以自己吃饭、自己穿衣、自己大小便、甚至可以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在病区的过道里行走。
老海眼睛里有了光,半信半疑,
我……也能行吗?
我的「行」还没说出口,一旁老海的女儿就扇了他一巴掌,
你天天嘴里死死死的,不知道说点吉祥话,这样下去,你还没死,我就被你折腾死了!
老海低下头,不敢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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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一共有 4 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兄妹四人轮流照顾他。
基层医院里的病人大多就生活在医院周边,常常能在医院附近的街道遇见。老海的儿子就在医院附近不到 500 米的菜市场卖水果。他体格强健,大块头,水果摊也比附近其它的几家都要大一些,生意很不错。
见到老海的第一天,我也见到了他 4 个子女中的 3 个:老二、老三和老四,老大住得远,这天没有来。
卖水果的是老二,当着我们一群医生的面扇老海巴掌的是老四,是家里最小的妹妹,老二叫她小妹。另一个微胖的女人则是老三。老三和老二长得很像,都有魁梧的身材和大脸庞。
陈医生,麻烦你们多多关照我爸。
老二说了几句客气话后,就和老四离开了,留下老三照顾老海。
老三是一个柔和的女儿,说话比较客气,也对老海更加宽厚,给他换了衣服、擦了身子。几天之后,老海可以自己翻身、可以在轻微的帮助下自己坐起来了,也可以自己穿衣服、脱衣服了。他开始对未来有了希望。
后来老大来了,他和老四长得很像,都是瘦小的身材,黑瘦的脸。脾气急躁,性格火爆,说话像吵架。他俩和老二老三长相不同,性格也完全不一样。
每当轮到老大和老四照顾时,老海的病情就会突然加重。老大给老海喂饭,不等老海咽下去就把勺子往他嘴里塞,老海呛得直咳嗽,他便大骂老海矫情。第二天老海就发起高烧,得了坠积性肺炎,精神萎靡,之前燃起来的希望又被扑灭了。
过几天老大走了,换成老二和老三照顾,老海的病情又重新好转,他开始扶着助行器在过道上行走。
如果按照这个进度治疗下去,相信再有大半个月,老海就完全可以达到老周、老高和老朱那样的康复效果,毕竟从病理上来看,老海比他们三个人的病情都要轻。
但一个病人到底能不能康复,到底能活多久,有时和他的病理严重程度并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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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出院后,没过三个月就早早地死了。
他总共住了 19 天,出院时已经能扶着助行器走路,按理来说他只会越来越好,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出去之后连三个月都没有活过去。而他住院时的同伴老周、老高和老朱,如今都可以拄着拐杖独自去外面打牌了。
我是在第二年的冬天得知老海的死讯。
那天早上,我去逛医院附近那家菜市场,碰见了老海的二儿子。
我老爹死了,你知道吗?
他给我选了根竹节少的甘蔗,一边帮我削皮,一边淡淡地说。我很愕然,
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我们怀疑是小妹(老四)把他弄死的。
老二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老海出院后,他们本来想把老海送去养老院。打听一圈后发现养老院比医院花费还大,就决定把老海接到老大家的地下室里。那个地方常年装满杂物,结满了灰尘和蜘蛛网,直到老海出院前一天才腾出来。像住院时候一样,他们轮流照顾老海。老二告诉我,老海在他家住满一个月后,轮换到了老四家。过了不到 10 天就收到老四的消息:
老海死了。
他们赶到老四家时,老海已经死了,脖子上有一圈淤青。老四告诉他们,老海是上吊死的。他们安葬了老海,什么也没说。但他们都怀疑是妹妹勒死了他们的爹。
听着老二淡淡地说着这些,我没那么吃惊了——我记得老四,她在我见到老海第一面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扇老海的巴掌。
我还回想起老海出院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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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是自费病人,账户里欠了钱,需要补交费用。
那天下午,兄妹四人都围在病房。
我没有工作,家里吃低保,没钱。我都已经来照顾病人了,还要我掏钱?我哪有钱!
老三先开口了。
老四告诉大家,老海自己还存了八万块。
我的意思是,兄妹四人先各垫一些,等他死了,我们再把那八万钱分了。但钱在老大手里,他不同意。
胡说八道!我哪里拿了那么多钱。
老大破口骂了起来。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一天不死,就是往死里害我们!
老四又转头去骂老海,抽他嘴巴子。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惊动了整个病区。我去劝阻,他们便争相向我控诉老海的错处。
他们的母亲在老海年轻时就死了,
你问问他,妈妈死后他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老海年轻的时候对子女做过些什么,但此时,在老海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遭到了子女无情的清算。
老海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孩子,一声也不吭。后来他们决定不治了,要求第二天出院。
等到老海的子女都离开后,我去看他:
现在你已经可以扶着助行器步行了,明天就这样出院中断治疗,你是真的不想再康复了吗?
虽然老海天天和我嚷着「不如早点死了算了」,但他这次却突然哭了,
我怎么会不想康复了呢,我当然还想活着,是他们不想让我活了……
老海是矛盾的。
在我们尽全力帮助老海康复时,他却始终认为所有医务人员的治疗和照顾都是毫无用处的。每次查房,他总是抱怨,总是提防,总是埋怨,总是愤怒地摔打。
尽管我们帮助他从瘫坐不起恢复到可以扶着助行器行走,尽管他告诉我他还想康复,但他依然觉得医生护士对他所有的友善,都只不过是想骗他花钱,花那八万块钱。在老海没死之前,他的子女已经争吵着商量等他死后要如何分他那八万块钱。
现在老海真的死了。
他带着怨恨,带着戾气,带着对这人世间的绝望,去了另一个地方。而他生前最看重的那八万块钱,他却一分都没有带走。
(文中老海、老周、老高、老朱均为化名)
作者:陈妙玲
责编:刘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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