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越来越抑郁了,能帮助他们的医生远远不够。这几年,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以下称为北大六院)儿童精神科常常爆满,一些患者只能被收进成人科。
一个令人担忧的数据是,《 2022 年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报告》对全国范围内超过 3 万名青少年的调查数据进行了分析。结果发现,参加调查的青少年中有 14.8% 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风险,其中,有 4.0% 属于重度抑郁风险群体。
孩子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有孩子都跳楼了,父母还是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孩子怎么了。」北大六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见过太多这样的遗憾。
从 2009 年开始,林红使用「家庭治疗」的方式救治儿童抑郁症病患。「孩子病了,很可能是整个家庭病了。该治疗的不只是孩子。」
但她并不认同将责任只归咎于父母。她看见这些父母也在痛苦中挣扎、困惑乃至恐惧。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该怎么做,甚至,「他们的童年也没有被好好对待过」。
北大六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很明显,能到我们精神专科医院的多数都是上学出现困难,甚至休学几年无法上学的孩子。
在门诊,有个孩子已经尝试过五次自杀了。医生问父母,你们来就诊最主要目标是什么?父母说,你看这不是刚开学,他要是再不回学校上学就又落下一年了。他已经2年没上学了。
医生说,你孩子目前情况不适合上学,自杀风险太大,最好能住院系统治疗。父母说没事,我二十四小时跟他在一起,保证他的安全。你看,父母多矛盾。
之前孩子跟父母说了很多回,带我去找个心理医生。父母觉得没必要,带孩子出去旅游玩玩,应该就没事了。像我们做家庭治疗的,当孩子不愿意来时,我们就鼓励父母来。
但许多父母都不愿意,「孩子不来,我们来有啥用」。他们觉得迈进这个门太丢人了,不接受孩子有精神障碍,更不接受自己有,有深深的病耻感。
他们来看病目的也非常明确——怎么让孩子赶快上学。
很多人不知道,如果孩子已经不能上学,叫社会功能受损。其实孩子走到这一步,往往已经经历了一个非常艰难的痛苦过程。
我在北京见过太多焦虑的父母。条件不好的盼着孩子逆袭,条件好的期待孩子能更上一层楼。能到我们这看病的多数父母条件都不错。尤其是那些经过自己奋斗实现社会地位跃迁的父母,心里就默认孩子只能比他好,「你看我当时啥条件,她现在的条件比我好太多了。」
但我们一跟父母沟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父母会说,我们对孩子没有任何期待。
其实他们的期待已经是无意识的了。有个父亲说,我已经不指望他上清华北大了,但是总得上个大学吧。说明还是不能接纳孩子真正休息一下。还有个母亲说,我跟女儿说了先别在乎考试结果。可是这次,她学得最好的英语居然没有考过班级平均分。
父母感觉特无辜,觉得是孩子自己卷,不是自己。其实父母的期待早就被孩子给内化了。内化是什么?外界怎么看我,变成了我怎么看我自己。
许多成绩好的孩子往往有完美主义、强迫行为。在他们小时候,父母曾经对孩子要求特别高,写错一个字就要重写。后来孩子学习任务重了,就熬夜写,然后白天犯困,听不进去课。孩子如果为了追求完美,过于紧张,情绪就会大量消耗,影响他把能量放在学习上,然后出现恶性循环。
所以,往往是优等生才容易得抑郁症。差等生的心理障碍更多是一些破坏性暴力行为。
图片来源:电影《深海》剧照
有父母特别不能理解,说我的孩子考了年级第一名,怎么突然就不要上学了。这个孩子早被家长「过度开发」了,拼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考了第一。他又不能接受自己再也考不了第一。怎么办?不再上学,就可以永远保持第一了。这种揠苗助长的拔尖,等真实水平出来了,他就不太能接受。
这孩子后来一直没能上学,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十几年后,妈妈还是不解,「他是我的孩子里最优秀的一个,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患抑郁症来就诊的孩子越来越多,多少有强迫、退行、自残、自杀等行为。
父母们困惑又焦虑。我跟他们说,现在早点发现孩子出了问题不是坏事,别以为孩子生病一两年就要了命,这个问题不解决,有可能拖一辈子。到我们这看成年精神科的,追溯病史有一半得追溯到青少年期。
我是做系统式家庭治疗的,跟家庭一起从生物、学校、家庭和社会大的系统去看孩子到底怎么了。通常会先画个家谱图,爸妈、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和保姆都画上。有时也会扩大成家庭帮助者地图,跟孩子有关系的所有人事物都纳入进来,例如老师、伙伴、宠物。
当系统压力越来越大,里面最脆弱的社会群体,也就是孩子们会最容易受伤。疫情以来,孩子的心理问题急剧增长,我们怎么加班也不够人手,直接原因就是因为整体系统的压力在增大,系统各个环节出了问题。
疫情期间孩子们天天待在家里,师生关系、伙伴关系都混乱了。对孩子们来说,同伴关系很重要,但如果人都见不着,关系没办法去维系。
孩子们「突然特别孤独,压抑、悲伤,带着一点点害怕」。这个时候,我们很多高知父母面对孩子的情感需求却难以感知。
我遇过一个女孩,之前跟姥姥很亲,疫情来了,姥姥在外地回不来。母女间平时看起来在沟通,实际上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女儿个性比较正义,不喜欢小团体,但又渴望融入三五成群的朋友,有一回难过地跟妈妈说,自己在学校没有朋友。妈妈说你不是有一个吗?女儿就会自责,「自己是不是野心太大了?」
刚好女孩成绩也出了问题。妈妈说我都没有对你施压了。孩子自责,你看我爸妈都对我这么宽容了,对我也很用心,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们。
图片来源:电影《深海》剧照
妈妈搞了几次家庭会议,孩子也表示的确是自己没把书弄懂,说下次改进方法。妈妈自以为挫折教育很成功,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搞完孩子反而更崩溃,说她每天都很痛苦,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有时心里会突然剧痛,不敢呼吸了。
其实在女儿看来,妈妈哪里是在开会,搞得跟打官司似的。从那之后她每天噩梦。每个礼拜都要大哭一两回,自己也不知道在哭什么。
这个女孩主见多。有一天她跟妈妈说,自己懂几项才艺,是不是可以发展才艺,反正文化课也不太好。但妈妈直接「把她弄绝望了」。妈妈说,哪个公司会要你?你学才艺,干脆现在就退学!别上学了,专门学才艺!
女孩在焦虑地寻找自己未来的出路,没想到被父母一下掐断。她会觉得自己没有被当成独立的个体和有自我意志的人。
在心理层面成长来说,十几岁正是人格成长过程中的关键阶段。他们开始思考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学习的意义是什么?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以及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他们希望被看见、被尊重,有平等对话的机会。
世界卫生组织在《世界青少年的健康——第二个十年的第二次机会》指出,精神卫生问题在生命的第二个十年尤其突出。自杀是全球青少年死亡的第三大重点死因,而抑郁症是生病和残疾的最重要原因。有一半的精神疾患开始于 14 岁,但大多数病例没有得到识别和诊治,从而对一生的精神健康产生了重要影响。无论心理还是生理层面,这个成长周期都极为艰难的。
这个时期的孩子们作为人格主体,在试图理解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疫情这几年,现实世界又非常难理出个头绪,特别需要成人世界给个答案。但父母自己也很无力,他们也没答案啊,也很惶惑。他们的信息有时候还不如孩子多。
有个妈妈跟我说,孩子可喜欢问这个社会怎么了,政策又怎么了。你说他想这干嘛?这不都多余的吗?她自己也无能为力,没法给答案,就只想堵回去。
我们会建议父母认可和支持孩子的独立思考能力,去开展对话,而不是一味去堵、去否定那些青春期的困惑。不一定有答案,但孩子们正是通过思考、提问来认识和探索世界,慢慢长大。
做了十几年家庭治疗,我最无能为力的还是遇到有抗拒心理的父母。他们接受不了孩子有精神障碍,也接受不了自己有。我们在病房给孩子们做团体治疗,好多孩子说,我妈比我病的还重;我爸比我还有病,但他们自己不吃药、不住院……
孩子是最了解父母的,因为在家里人最难伪装。父母两个人闹矛盾,还往往都分别去找孩子抱怨。
我尤其心疼那些才五六岁的孩子,他们经常在诊室里转着圈、不想走,可能他从来没见过理解他情绪的人,才不舍得走。这些年纪小的孩子还没有什么思考能力,遇上父母不肯直面家庭的问题,就更难治疗。
对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孩子,如果父母实在不愿意面对,我们的工作会重点转向孩子,帮他们探索解决问题、自我成长的路径。
有的父母在离婚时会把孩子卷进冲突中,甚至当成工具,我们就要帮孩子抽离出来。有个小学三年级的男孩,双眼突然看不见了。眼科医生没有发现问题,建议来看儿童精神科。
访谈发现爸爸妈妈在闹离婚。有一天爸爸妈妈打架,妈妈把腰摔坏了。妈妈说可以离婚,但丈夫要养自己后半辈子。她让儿子出庭作证,证明是爸爸推妈妈导致妈妈腰受伤的。陷入矛盾冲突的男孩很难受,眼睛一下子看不见了,他就没办法上法庭作证了。
孩子的智慧有时很高。在治疗过程中,我问男孩,父母过不下去了,非要离婚,咱们改变不了,怎么办。结果男孩说,就这样吧,我看咱们还是不管他们了。他最后认了这个现实,就放手了。
还有个重要的问题,我们的文化普遍认为 18 岁就是大人了。其实,大脑的前额叶皮层要到 25 岁才完全发育。这一区域与冲动控制、判断和做决策有关。社会不该过早让这些孩子承担成人世界的问题。
我们会发现,在家庭里,许多孩子被过早得放在了大人的位置。
前几年,有个爸爸来挂号,说儿子上高二了,不服管,认为儿子有问题。我们让孩子摆格盘(心理治疗的一种工具,患者在格盘上摆一堆小木头人,以此来判定患者和周围环境的关系。)格盘上,他离父亲特别远,跟同学老师很近。父亲看了蹿火。我请爸爸出去,单独跟孩子聊。
孩子告诉我说妈妈被爸爸打跑了,他的继母、继母生的小弟弟也被打。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处理这个问题。
图片来源:电影《深海》剧照
我跟孩子说,你没办法改变你爸爸,这不是你的错,每一个孩子都没有办法去改变自己的父母,特别在你自己还没有长大的时候。
男孩今年 16 岁,除了跟父亲,他跟奶奶、朋友的关系都不错,我建议他能够从家庭冲突的关系里面退出去,用接下来十年努力发展自己。等到他 25 岁长大之后,再来承担家庭的责任。
有一个孩子说,大夫我以后也甭来看病了,没用。你说让他们别吵架了,他们说改,也不改,就跟要把对方杀了似的。我都不想活了。还有孩子说,我都不理解,怎么就那么一丁点小事,他们俩就能吵个没完没了,也吵不出个结果。
我们去跟父母沟通,他们会说,我们吵几句而已,谁家不是这样。首先不觉得是个问题,就谈不上去解决。结果孩子不能上学了,想自杀了,父母还没明白过来这怎么了。
如果父母不好好说话,或者平常动不动冷暴力,孩子也会习得,彼此之间就更加难沟通。一个孩子跟他妈说,我说一句你怼我十句,那我不怼回去。你还说我,我是跟你学的。
十几年前,我去德国参观一个心理咨询机构。德国老师跟我说她刚完成一个心理咨询,有个厨师来做咨询,因为发现自己不会好好说话,一说话就得喊。我当时很惊讶,在我们这个社会,就没有听过谁为学会好好说话而寻求心理咨询。
当父母有跟孩子一起成长的意识,就能够有效改善家庭关系,改善问题。我和他们一起去分析问题,首先不要继续激化矛盾冲突,父母不需要指责自己,也不要指责孩子又怎么了。
有个孩子不止一次爬窗台。妈妈想让孩子学会管理情绪。妈妈说,我也知道他不是在吓唬我。妈妈话音未落,孩子恼了,说我从来也不是吓唬你。因为实在太痛苦,我没有办法,才会坐在那。
「能不能不要每次总要等到我坐窗台了,你才罢休。」
父母的情绪管理也很重要。孩子的爸爸反思,我和爱人这么多年都有矛盾,我们俩都是知识分子,生气了几天甚至几周都不说话,家里气氛特紧张。当大人只会通过冷暴力来处理自己的情绪,孩子也只能压抑着,通过自我伤害、自我攻击来表达情绪。
图片来源:电影《深海》剧照
孩子是父母的复印机。孩子要不像父母,太难了。不得不承认,因为基因遗传和家庭教育方式,我们最容易成为我们父母的样子。
这是一个挺典型的东亚家庭,妈妈很有能力很辛苦,但控制欲强,一旦控制不了就冷暴力。
好在这对父母有成长意识。孩子出问题了,夫妻俩开始放下彼此分歧,共同面对。后来,我就建议妻子往后退一退,父亲往前进一进。起初父亲看起来没力量,但他发挥了更多家庭功能,发现做得也不是那么差,同时妈妈也轻松了。
女儿说,我生病,不仅为我赢得了很多权力,也为我爸赢得了很多权力。
孩子问题成了整个家庭走向成长的一个契机。关键是这对夫妻愿意去直面问题。这个案例已经三年了。孩子刚开始没办法上学了,后面又复学,现在在申请美国的大学。
我经常说不能只怪父母。这是整个社会结构和社会文化的问题。孩子感受到的压力,也来自整个社会结构的变化。现在生育率越来越低,孩子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
我看过一个抑郁症孩子画的家谱图,两边家庭就只有他一个后代,一直是爷爷管着这个孩子,特别溺爱娇惯。爷爷在去世前对爸爸说,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你一定要把他培养好。不用天天说, 这孩子压力也会很大。
无论是哪方面,我们都还没做好应对措施,包括我们的学校、教育体系、心理健康服务体系,大众的科学认知等等方面。像自杀的胡鑫宇,他跟他爸妈打电话说不想上学。但这个时候孩子到底怎么了,父母也不太懂。
父母也没有被自己的父母读懂过,也没人教父母去读懂孩子,我们现在希望父母都懂,要求也太高了。
我们不必只有悲观。我们会把负面影响传给孩子,但同时也能把我们的一些优势、力量传给孩子。社会的进步,就体现在我们每代人都能去面对自己的问题、修复创伤、不断成长。
有一个常识很重要:生命的成长过程本身是艰难而曲折的。
图片来源:电影《深海》剧照
青少年抑郁是全世界的问题。孩子就跟小树苗一样,如果生物遗传得比较好,后面又养得好就能好,但如果生物性有问题,养得再不行,后面一点风吹雨打就可能折了。这是生命规律。
与艰难成长共生的是本能的强韧。我遇过一些有成长悟性的孩子。
记得有个曾经严重抑郁的女孩子,个性敏锐,表达能力也好,说她做梦都梦见「魔鬼掐着自己去上学」。家里也有问题,妈妈说自己的丈夫拿不起事来,过于顺从婆婆,又从来不认错,夫妻长期分居,矛盾很大。
治疗了一年,父母没有太大改变,还是总把她跟别的孩子比。但她一直在自我鼓励,「我跟自己比就行了」。
她尽量去做自己喜欢做的小事,比如做一份酸奶草莓布丁。出于兴趣,还读很多心理学的书籍。复学后有同学不想考试了,女孩还能给他们疏导,同学夸她,「姐姐说的话,就是深刻。」这说明她能扮演自己的「治疗者」,还可以帮助他人了。我们的治疗可以结束了。
我记录过这个女孩的变化:「刚得病时觉得这个社会真烦。你瞧大白鹅那样儿,长那么长脖子干什么?!我真想走过去,扇它几巴掌。鸟叫什么呀?心烦。原来看到公园里唱歌的老太太,觉得挺没劲的。现在觉得她们在抒发自己的情感,在寻找生活的快乐。」
走过黑暗,女孩渐渐成熟了。她也鼓舞到了我。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可以相信生命本身的力量。
图片来源:电影《深海》剧照
本文审核专家:丁若水 精神病与精神卫生学硕士
本文审核专家:胡婵婵 浙大一院精神卫生科心理治疗师
策划:猫雨 | 监制:王姐
封面图来源:图虫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