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 3 月,我外出学习了三年后重新回到单位,发现医院发生了一些变化。科里走了不少前辈,地方住院病人也明显减少了。
「怎么没有病人了呢?」我跑去问领导。
「不出 120,车祸病人少了。」
「为啥不出了?」
「科室技术撑不起来。」
「那为啥技术下滑了呢?」
「因为没有病人。」
好吧……如此深奥的死循环问题,确实不是我一个普通医生能想明白的。
周六一大早,急诊打来电话:「一个车祸病人,腰椎骨折,要不要收?」
「收啊,刚好过来帮带的刘教授也在,可以搞一下!」这可是我回院之后的第一个急诊病人,我有些兴奋地回答。
「确定的话,那就收了啊?」
「病人稳定吗?我看下片子,再跟主任汇报一下。」看片子不仅是为了了解患者病情,还得大概核算一下使用手术器械的费用。
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因为这类手术的器械目前在我们医院用量很小,所以还得专门找外头的器械商调用。而器械商的调用要求是:病人得先把费用交齐,器械才能「带」过来——而且这个「带」指的是交由顺路公交车带过来,器械商本人并不过来参与手术。
我一边心里默默算着费用,一边深深地为医院的尴尬境地感到悲哀。
患者 36 岁男性,车祸伤致腰背部疼痛 3 小时,生命体征平稳,脊柱 CT 发现胸腰椎压缩性骨折,多处附件骨折,椎管无明显占位。他躺在病床上,身下还垫着一个软担架,有点胖,看起来很像我的一位表哥。
「急诊的担架咋没撤掉啊?这玩意不透气,躺久了会生褥疮。」我抬头问站在周围的家属。
「下面的医生说要少翻身,就躺在这上面挺好的。」一位家属回答。
「你不是说还要做检查的吗,把这个撤了检查也不方便啊!」「就是啊,他痛得很啊!」其他家属也跟着附和。
「我是医生,你们住院了就得听我的。」我打断他们,指导旁边的护士一起帮病人轴向翻身。「来吧,把这个撤了。」
但这个翻身还没到侧躺位,床上的病人就开始叫唤:「痛得不行了!」
这声叫唤让旁边的家属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嚷了起来,「不行,不行!」「这不是折腾我们吗!」「还是不要撤了吧!」「等他母亲、老婆赶过来再说吧!」
护士小声地告诉我,其实中途急诊科已经跑上来索要过他们科里的固定资产,还是没能把这个担架成功拿回去。
面对家属的意愿和急诊科的前车之鉴,我只得暂时妥协,心里默默盘算着,等病人明天做完检查再把它撤掉。
病人的母亲和爱人来了,之前陪着来的家属才渐渐散去,我向她们交代病情:「病人暂时判断是胸腰椎骨折,脊髓神经功能还好。需要及时手术,不然病情会进一步进展。另外,您得把手术费用交齐,不然人家器械商是不会过来的。」
「好的,好的,让您费心了,」病人母亲满口应着。
中午吃饭时,我和科里的教授商量好了手术时间,又巧妙地给病人排上了做核磁的队,心里颇为自得。吸溜着饭堂的面条,觉得吃起来像中华小当家做得一样弹滑爽口。
第二天一早,我推着病人去核磁共振室。路过楼间走廊,几缕淡淡的阳光照在脸上,这一刻,我的内心突然感到无比满足——这是我回院后的第一台手术,一番奔走下来,我好像重新找到了身为医生的存在感。
虽然患者家属之前承诺的住院费用迟迟未到,手术器械也还是在送来的路上了,毕竟人心不是铁打的。
手术前夜,我反复观看手术视频、了解手术器械的准备,心里也默默同情了一波手术室护士。要知道按照惯例,这些都本该是器械商做的事。
周一手术日,一切准备就绪,这台腰椎手术总算开始了。
切开、暴露、定位、置钉、锁棒、冲洗、缝合,手术过程还算顺利。不过由于期间 C 型臂无故罢工 3 次、医护配合也欠顺畅,手术持续了将近 6 个小时。
下台前,刘教授特意嘱咐我「手术时间长,给患者两边肌间隙各放一个引流管」,说完便先出去处理其他病人了。
看着护士提来的两条甲醛薰消后的橡胶管,我有点震惊:怎么现在还用这种管子?这可真是老古董了……
不过,想想我们医院面对器械商时的尴尬,我把到嘴边的吐槽又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完成收尾工作。
术后第 1 天查房,那两根老古董引流管果然有点不对:因为一直被患者侧压在身下不自觉地牵拉着,管子看起来相当紧绷,好像随时都要跑出来。
「你这样一直侧躺压着,要是把引流管给拽出来,还省得我明天再拔了。」我赶紧把管子往上提了提以保持松弛状态,半开玩笑地叮嘱病人。
病人笑着答应,但似乎并没太往心里去。
这天晚上又是我值班,病人的母亲独自来办公室找我:「医生,你别给他输那么多液了,输得他一天到晚就想睡觉。」
我赶紧站起来安慰她:「阿姨,病人现在不能吃喝,输的液都是身体必需的。想睡觉可能是镇痛泵的原因,已经调小了,再观察看看吧。」
「你给他少输点嘛,又不是交不起钱。」
她的语气让我感觉有些奇怪,但我还是继续解释:「输什么液体、输多少液体,都得根据病人身体情况确定。」
「他一天到晚想睡觉啊,你们也不管管!」她有些急了。
这下我完全迷惑了,干脆坐下来,对着电脑显示器平静道,「不想输液,那就只能出院了。」
「你这年轻人怎么这样说话啊,动不动就让人出院!」
看我没有接话的意思,她继续说:「不能少输就算了呗,明天要是病人再想睡觉可不行了!」说完便径直出了办公室。
术后第 2 天换药,想到昨晚病人母亲的要求,我便问他还困不困,他说后半夜醒来就没再睡着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想着一切还算平稳。
然而,当我揭开左侧引流管术区敷料时,却发现引流管头端暴露在切口外参差不齐,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糟了,引流管断在里面了!」
当时我的大脑转速简直比直升机螺旋桨还要快,我赶紧进行碘伏消毒,用换药镊探查切口,却什么都没夹到。
要不要告诉病人?我该怎么解释?镊子夹不到断管怎么办?如果现在直接送进手术室探查,动静是不是大了点?该不会是我缝合的时候挂到引流管了吧?怎么我回来的第一台手术就搞成这样子?……
这些充满纠结与懊恼的念头快速闪过后,我终于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喊上级医生。
「我晕,管子怎么跑出来了?」上级医师来了。我没说话,心想:老师,您倒是仔细看清楚啊……「不对,是断了,我晕!」他又打开右边引流管的敷料,「咦,这边管子也出来透气了!」
由于上级医生用镊子也没探查到断端,我俩只能硬着头皮和病人交待病情:「引流管断裂属于正常术后并发症,现在我们决定进手术室,在局部麻醉下探查取出来。如果取出困难的话,可能要扩大引流切口再取。」
病人的反应还算稳定,「没大问题就行,那就麻烦您看着弄吧。」听到这句回答的我,却感动得想抱着他大哭。
万幸的是,手术探查顺利,左右各取出一根约 12cm 长的断管,病人后续病情也很稳定。随着他逐步开始坐起,佩戴支具,床边活动,家人的笑容越来越多了,称呼我的时候也带上姓氏了。我俩也加了微信。
出院那天,刚好又是我值班。「郝医生,到我那里一定发微信啊!」
「好的,看好出院医嘱,记得按时复查。」
「行,那就再见了!」他说完就笑了。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没过几天,我又在食堂被好奇的同事给拦住了:「师兄,那管子那么难拔吗,你居然把两边都给拔断了?」
得嘞!这两根老古董彻底让我成了医院的名人了。
那一瞬间,我真是抓心挠肺,那两根从病人手术切口里取出的断管相当于转头就扎进了我的脑子里,搅动着我巨大的愧疚感:哪个外科医生愿意自己在同事之间出名,居然是因为自己经手的病人术后引流管断了?
更难受的是,我还压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埋头狂扒面条,虽然早就没有了当初刚回医院时仿佛品尝中华小当家手艺的滋味。
是啊!这到底是谁的问题?
我一边扒面条,一边拼命回想那天术后和师兄讨论的对话,希望能找到只言片语回答同事的疑问。「两边都断了,怎么回事?」「我也想问你呢……」「两边都缝合挂到并断裂的几率也太小了吧!」「哎,只能说你中奖了……」
忽然间,我停下筷子,抬头看着对面一脸懵 X 的同事,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见过引流管堵上的、挂线拔不出来的、硬拔导致断裂的,但两边引流管同时主动跑出来透气的,这还是第一次见……
「师兄,怎么了?」同事见我盯着他出神,忍不住问。
「哦,没什么」,我摇摇头,决定不给自己找借口。
再后来,这事成了我们科里的疑难病例讨论。
当时我正在办公室里做着汇报 PPT,一位相关领导进来找到了我,「引流管那件事情我们调查过了,不是你的原因」,他拍拍我的肩膀。
虽然我内心试图用这个结论说服过自己无数次,但真正听到调查结果证明我的猜测不是自我安慰,那种感觉真是五味杂陈。
原来真的不是我的问题!那就是说……我停下了敲键盘的手,说不出话来,电脑屏幕还停留在病例汇报 PPT 的「问题分析」页。
我点点头,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追问。(责任编辑:刘昱、傅平凡)
作者:L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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