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推进产房,躺上产床,我忽然明白了,真正分娩前那长达几小时甚至几十小时的宫缩疼痛,绝对是有重要意义的——它在精神上,给了你藐视此后更剧烈挑战的勇气和信心。
周姑娘被护士和家人七手八脚地从病床移动到了活动板床,在田博士的陪伴下,进入了产房。
关于家属陪产这件事,一直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支持方:主要是孕妇还有心理学家。
反对方:以医护人员为主,至少姑娘我身边的不少产科医生都站在这一阵营里。
据说,田博士当年之所以没有选择妇产科作为自己奋斗终生的事业,一大半原因是分娩时「画面太美,不敢看」。
作为一枚外科医生,血柱飙到半空中也能面不改色,但在要不要进产房陪产这件事上,田博士还是颇做了一番思想斗争。
产床上方有一个硕大的电子钟,姑娘我进门时瞟到一眼——17:45。据说指南上对于第二产程的时间规定,上限是 2 小时;如果上了分娩镇痛,上限可以增加到 3 小时。这就意味着,只要加油努力,那么不出意外,两三个钟头后,就可以结束战斗,我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来,挪到产床上。」产房的大夫下了指令。
姑娘我听说过很多个版本的「自己挪到产床上」,每一个都带着剧烈的疼痛和深深的怨恨。但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却发现,这个动作并不难完成。也许是和此前近 20 个小时的煎熬比起来,这算小 Case?又或者我看到了胜利在向我招手,于是所有困难都变成了浮云?
总之,在短暂的宫缩间隙,我把自己连同腹部那个大球一起,顺利地挪动到了产床上。然后,在医生的指导下分开双腿、踏上脚架,双手拉住脚架边的手环。
「等下听大夫的指挥,双脚使劲蹬踏板,双手用力拉手环,宫缩起来时,深吸一口气,然后憋气用劲,一定要憋得久一些,用长劲,就跟拉屎一样的用劲,明白了吗?」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大夫,面无表情地向我交代注意事项,那么冷静,但也有些让人恐惧。
正当我准备实践一次,以表示「明白了」的时候。美女大夫马上给予了制止:现在千万别用劲,宫口还有一小圈边边没开,有强烈便意的时候,一定要放松,放松,明白吗?
原来,宫缩痛还不是极致,当「宫缩痛 + 强烈便意」袭来的时候,还要完全放松,度秒如年地等待宫口完全的打开,才是真的「臣妾做不到啊」!
美女大夫嘱咐完后,就去一边做准备了。由于宫口尚未完全打开,无法马上开始第二产程,刚才身边那一圈护士、大夫,这会儿忽然就呼啦啦散得都没影儿了。姑娘我就这样一个人,双脚岔开,顶个肚子,以极不雅观的造型孤零零地躺在产房中央。一秒一秒地等待宫口的完全打开。能有个人来管管我吗?
终于,陪产的田博士换完衣服也来到了产房,还神奇的发现,今天值班的三线大夫,也就是一会儿即将给自己老婆接生的大夫,竟然是自己本科时的同班同学——壮哥。有一个「沾亲带故」的医生在身边,总让人安心不少。
在壮哥的组织下,大夫们有条不紊、紧张有序开始了接生前的准备工作。
只是,以陪产为主要任务的田博士,竟然跟老同学聊开了,工作啊、生活啊、多年的友谊啊……喂,你老婆在边上痛苦不堪,你聊得这么开心,真的好吗?
差点要发飙时,终于来了个大夫,在我两腿间弯腰看了看,表示宫口开全,可以正式开始生了。
又一阵宫缩袭来时,姑娘我已经不觉得疼,只觉得是一种解脱。因为,此时的疼痛不再需要「忍」,可以用劲了。
美若天仙的女大夫绝对是个冷美人,说话干脆利落,毫不温柔。
「宫缩起来了吧?来,用劲……你用的劲太短了,这样不行,再长一点,每次至少连续用劲 15 秒以上,再来!」
「啊~~~~嗯~~~~呼!」
「用完劲后两腿不要收拢,不然胎头就又回去了。再来!」
「啊~~~~嗯~~~~嗯~~~~呃!」
「你表情也太丰富了,力气都用在脸上了,收回来,再来!」
「啊~~~~嗯~~~~嗯~~~啊~~~~!」
「别叫,力气都用在声音上了,专心用劲,就跟拉大便一样,再来!」
每次我都已经憋足了劲头,每次也都等到精疲力竭了才放松,怎么还是时长不够、用劲不够呢?当时的情景,就好比一场不知道终点在哪、不知道自己跑在哪、不知道对手在哪的长跑。
生孩子,与其说体力很重要,倒不如说「精气神」才是决定的关键因素。
早就听说生孩子会被医生护士各种「骂」,据说是为了鼓舞斗志。给过我很多帮助的高大夫也说过,她曾多次试图温情脉脉地给产妇以关怀,但最终结局总是不尽如人意,倒不如声色严厉来得见效。
也许,愤怒可以激发斗志,从而让人有了一鼓作气的能力。
可当时我需要的,其实只是有人给一个「坐标」,给一些鼓励,好让我朝着更清楚的目标前进,这种漫无目的的「严厉」,却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
就在我筋疲力尽之时,壮哥终于给了我句鼓励「恩,情况看起来不错,应该会生得很快。」
这样一句普通的话,对那时躺在产床上的我而言,真是法力无边,感激不尽。
「恩,很好,就这样!非常好!非常棒!」说着,壮哥拿来一条白布,铺在我肚子上:「我来给你帮个忙!」他开始用手推动、挤压肚子,帮助小小田尽快从肚子里钻出来。
表扬是一种生产力,更是一种「生产」力。
大夫们的鼓励和帮助,帮我鼓起了信心,相信一切都快完成了,不会太久,因而也不需要再保持体力,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就对了。
「田博士,还要多久啊,我快没有力气了!」我再次觉得有些体力不支。
「快了快了。」 田博士侧脸看了一下产床背后挂着的时钟,对我说,「快七点了,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咱们小小田就出来了。」
有了更确切的目标,我更信心十足了。
「老田,你夫人盆底的肌肉有些单薄,」这时壮哥说,「我怕会撕裂,做个侧切吧!」
田博士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啊?侧切?那个传说中比宫缩还痛的侧切?
我还来不及问这问那,更来不及提出反对意见,就看到其他的大夫和护士「呼啦啦」动起来,有的给我套上无菌脚套,有的拉来了无影灯;紧接着,像被小虫叮咬了一下,原来是在打麻药;再然后,就没有任何感觉了,跟「比宫缩还痛」完全是两回事啊。
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壮哥说:「快出来了,别用力了,改成哈、哈、哈,这样,对对对!」
只感觉两腿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球状物体,「噗嗤」一下涌了出来。然后,就又没有任何感觉了。
「生了?」我问。
「嗯,正好七点,新闻联播开始。」壮哥开起了玩笑。
此后有那么几分钟,我的记忆一片空白,可能是累得睡过去了。只记得再次被叫醒时,是护士抱着我家小小田,到了面前:「来看看,男孩,3290 克。」说着,护士先把小小田的脸在我面前闪了一下,又迅速转了 180 度,把小小田的生殖器在我面前亮了一下。然后,小小田就又被「倏」地抱走了。
这之后,产房的「人气」中心,显然从周姑娘转移到了小小田身上。由于破水时间超过 16 个小时,小盆友出生时浑身苍白,有些缺氧。于是,清除羊水、帮助吸氧、请儿科会诊……在我不停询问「怎么样」,以及田博士不停回答「没事,挺好」中,忙忙碌碌大约又过去了半小时。
「来,抱着!」终于,一个红扑扑的小小田,被「Biu」一下扔进了周姑娘的怀抱。
看到小小田,我好像又满血复活,接着挨个感谢了参与接生的医生护士,盛赞了壮哥的正能量鼓励法,甚至还提出要与大家合影留念。
到我抱着小小田那一刻,我才开始真正感受到了此前宫缩痛的意义:无论是用劲时需要的爆发力、侧切时产生的疼痛、坚持憋气时需要的耐力,在那近 20 个小时的绵长疼痛面前,简直就是一片浮云;而仅仅只有 2 小时的第二产程,在 20 小时的第一产程面前,也只是「小巫见大巫」。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20 个小时都坚持下来了,2 小时算什么;那么痛都扛过来了,这点又算什么。
产房的门被再次打开,酷爱摄影的老妈追着床上的我和小小田,一路小跑,拿着她的摄影手机,让闪光灯「咔咔」一阵乱闪。姑娘我朝着镜头挥挥手,颇有一点开新闻发布会的意思。
是的,如果真要发布什么关于「顺产」的感想,我想说:
顺产,以及它带来的考验,其实是让一个少女体内,能够生长出关于坚韧、关于自信、关于爱的萌芽,来为此后更加高难度的「母亲」模式,做好准备。只有在顺产的先头战役中经受住了考验,才能在此后「当妈」的打怪升级中,取得更好的战绩!
责编:张菁媛
作者:周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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