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印象中的「强迫症」是什么样的?洗澡时沐浴露一定要挤三下?吃饭时筷子必须朝一个方向摆?还是喜欢把万事万物排列整齐?
事实上,社交媒体上所描述的强迫症常常是被误读的。它往往被当成一种怪癖,或者无伤大雅的生活习惯。这种误读远远低估了强迫症作为一种精神疾病的危害性,也对真正的患者带来了误解和冒犯。
七乜是一位八零后。从十三岁开始,他就是一个强迫症患者。
小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自己被某种灵异的力量附身了——我的头脑中常常会出现仿佛不属于我的念头,这些念头又会迫使我反复做出一些不合逻辑的行为。我想停下来,却无法自控,越是抵抗,就越是痛苦。
比方说,从小学五六年级开始,我会情不自禁地数路边的电线杆。再比如,我出门后无论检查多少遍,都会觉得自己没锁门。甚至有的时候,我坐在课堂上,都会压抑不住回家检查门锁的冲动。
初中时,我在《中学生周报》的夹缝里读到了一段关于「强迫症」的描述,其中提到了「计数强迫」、「锁门强迫」之类的症状。在当时,我对心理疾病没什么概念,以为这只是一种怪癖。
但后来,我身上出现了更加怪异的「被附身」行为——我常常会怀疑自己没有穿衣服。这个想法似乎听起来很荒谬,但如果不低头检查,我就会陷入焦虑,疑心自己在裸奔。最严重的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不靠谱,因而不得不用手一件件确认,摸到衣服才会心安。
很多人对强迫症有一种误解,以为患者能从强迫行为中获得享受,譬如把杂乱的东西摆正后会很爽,或者把未读消息的提示红点全部消除后会「爽爆了」。
但事实上,这些行为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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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在检查完衣服的一瞬间,我的确会稍稍松一口气,但很快,后悔和自责就会涌入脑海。有的时候,我甚至会偷偷扇自己的耳光,责备自己不该屈服于头脑中的那个魔鬼。
除了打耳光,我还尝试过用跑步的方法去驱散脑海中那些失控的念头,结果却事与愿违。
那是高二下学期的事情。当时,一种新的强迫行为严重影响到了我的学业——做题的时候,一旦被打断,我就不得不从习题的第一页开始重新做。
因为我在班里成绩还不错,时常会有同学在课间向我请教问题。在出现了那种症状后,面对同学的求助,我会忍不住大发雷霆。因此,这种症状不仅严重影响了我的学习效率,还带来了同学们的误解。
为了对抗这个症状,我尝试用晨跑的方式给自己解压,但万万没想到,我的强迫症竟然泛化到了跑步上——假如我计划跑五圈,没有完成,或者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起床的话,我都会陷入焦虑;假如我的跑步计划被天气之类的客观因素打断,我也会焦虑。
后来,我甚至整天都在穷思竭虑,纠结自己究竟在多大的风、多大的雨下不按计划执行才不算偷懒。
这件事让我一度陷入了绝望。我以为自己在寻找出口,没想到却掉入了又一个陷阱。
整个高中阶段,我都在忧虑,如果这样的问题一直存在,将来我该如何工作?如何生存?
更令我害怕的是,有一段时间,当我站在高处时,心里会涌上来一股往下跳的冲动。
当时的我并不了解,这是一种典型的「强迫意向」。也就是说,患者会在特定的场景下,产生一些无法自控,却又与自己的心意相违背的冲动。
这种难以名状的冲动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将来某一天,我会不会真的失去控制,一跃而下,甚至做出比伤害自己更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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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乡读大专之后,我才开始接触网络,逐步了解强迫症的真相。
是的,作为一个曾经在学校名列前茅的学生,我的高考成绩连本科线都没有过。
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我的学习效率就已经大受影响了。更糟糕的是,在高考考场上,我出现了强迫性检查的症状,每写一道题都要回头重新检查,光是卷头就检查了半小时。最终,就连我最擅长的理综,也只做完了一半题。
高考失利之后,我反而轻松了不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更多好失去了。在那之后,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去尝试走出强迫症。
如今回头来看,在那五年里,我对抗强迫症的方式并不是完全具备参考性的——我只是出于寻找答案的目的,去精神科接受诊断,确认了自己确实患有强迫症,但并没有在医生的指导下接受治疗。
那时我刚刚接触网络,对心理疾病的认识还较为粗浅,对服药之类的治疗手段有很强的抵触感。
我当时找的「野路子」是参考网上的一些论文,通过矫正自己的行为去克服强迫思维。
比如说,针对站在高处想往下跳这种强迫意向,我的矫正方式是每天从自家平房的房顶上往下跳一次,让自己主动去适应站在高处的场景。现在回想也觉得万幸,万一哪一次跳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后来,在一些问答社区结识了更多病友后,我发现,很多和我同龄的病友都有类似的情况。出于病耻感,或者心理学知识的不足,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在靠自己的「野路子」对抗这种疾病。
于我而言,那些年自我治疗的过程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我的强迫行为,减轻了疾病对我的现实生活的影响,但它从来没有真正地离我而去。
直到今天为止,我走在路上,还是会下意识地数脚下的地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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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强迫症的那些年,我始终没向身边的任何人透露过这个问题。
小的时候,我身边根本没人知道什么是强迫症。我很早就学会了在人前掩饰自己的强迫行为,生怕被当成异类。
而在接触网络之后,我逐渐发现,很多人口中的「强迫症」和我所经历的状况完全不是一回事。疾病名的普及并没有让我释然,反而产生了不被理解的孤独感。
这种孤独感最强烈的时候,大约是六七年前。当时,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再加上职场上的不顺利,患上了轻度抑郁。那阵子,微信公众号刚刚火起来,我在朋友圈里刷到了一些标题类似于《分分钟逼死强迫症》《强迫症必看的性冷淡美图》《十张图测你是几级强迫症》的文章,过往的痛苦便一下子都被唤醒了。
这种感受是很复杂的。要知道,我的前女友之所以会和我分手,就是因为我不敢把病史告诉她,导致她总觉得我们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隔阂。而我之所以求职屡屡碰壁,跟学历的缺憾也有很大的关系。
某种意义上,我当时的抑郁状态和强迫症的经历密切相关。而在这样的境地之下,当我看到那么多的「小编」在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去描述这种疾病,内心长期以来积蓄的孤独和愤懑便破薄而出了。
对我来说,强迫症意味着十年的痛苦,意味着学业失败,前途黯淡,意味着长久的孤独和羞耻,而在那些公众号文章里,它竟然被当成了一个玩笑,一种矫情的娱乐。这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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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那些文章的人不一定知道,能「逼死强迫症」的不是段子里那些未读消息上看得见的小红点,而是脑海中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强迫你一遍遍重复荒谬行为的念头。
而当人们转发着那些调侃性质的「心理测试」,用强迫症的名头标榜自己「追求完美」时,真正的患者们却往往深陷在病耻感中。
他们可能会恐慌,可能会焦虑,可能会孤立无援,可能会时刻担心自己失控发疯,但唯独不会沾沾自喜。
去年,我在网上写了一篇文章,是关于我看完一部名叫《温暖的抱抱》的国产喜剧片的感受。
在那部电影中,有一个角色的人物设定是一个强迫症患者。但电影对他的塑造却充斥着互联网上对强迫症的各种误读,比如所有的物品都必须精确排序,以及在各种生活细节上的「追求完美」。
我能理解一部喜剧为了制造娱乐效果的夸张表达方式,但电影对强迫症患者的刻画是十分潦草的。尽管现实中的强迫症患者的确存在类似的症状,但电影却从未试图展现那些「追求完美」的行为背后的焦虑和恐慌感。
对电影的主创来说,它仿佛不是一种会带来真实痛苦的疾病,而仅仅是一个又有趣的网络热梗。
在我那篇文章的留言里,很多病友表达了相似的感受。
他们不敢在生活中提及自己有这个疾病,不是因为害怕被歧视,而是害怕对方只会付之一笑,「强迫症啊,我也有,我看到未读消息的小红点可难受了」。
于是,对话便只能停留在这里了。留在空气中的是无法被打破的距离感,和在二次伤害后无法言说的痛苦。
(七乜为化名)
策划 Ellen
封面图来源 站酷海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