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生活按在地上反复摩擦，还能有什么选择？

经常有朋友问我：感觉生活太丧，做什么都没有动力，应该怎样调节？

这个问题比较大，不好回答，所以我打算先给大家讲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多年前在澳洲成人精神卫生服务中心工作时，治疗的一位患者。就叫她 Angel 吧。

我接手 Angel 的 case 时，她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抑郁症、焦虑障碍已经 11 个年头。当时的 Angel 50 岁不到，有一个 23 岁的儿子。前夫在她患病 2 年后与她离婚。她和姐姐、姐夫一起生活，姐姐也有过精神分裂史。因长期服用精神类药，Angel 每个月要回到医院验血一次，监测药物副作用以防中毒。

Angel 有严重的社交焦虑症、广场恐惧症，同时伴有恐慌发作，她的活动半径不超过离家 3 公里（在布里斯班的偏僻地区，3 公里的半径内真的没多少东西）。而 Angel 之所以会有 3 公里的活动半径，是因为离她最近的超市在 2~3 公里之外，她必须得去那购买生活必需品。

尽管尝试过各种治疗手段，Angel 的妄想症根深蒂固，她坚信自己是被撒旦绑架到我们这个「第四维」空间里，周围所有的人（包括我本人在内）都是撒旦的手下，只要撒旦一声令下，我们随时会反伤她 。

她向我描述过 11 年前的那一天，她回到家中，感受到地震，整个房子都在晃动（我确认过当天并没有地震），当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非常害怕。撒旦抓住她，把她带入我们这个「第四维」空间，这个空间里的所有一切都和「真实」世界一模一样，所有的人都是撒旦的下属假扮的，尽管我们对她很好，但这只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

她说她很孤独，也很害怕，非常想念自己的亲人，尤其是她的儿子。她想要解脱，但是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不能自杀，否则就会在地狱里被烈火永世焚烧。

在诉说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流泪。我能感觉到她深深的恐惧和痛苦，但是在那一刻，除了递上一包面巾纸，我能做的不多。我没有任何办法向她证明自己不是撒旦的手下，也无法让她相信她真正的儿子就在她身边。如果我思索得再科幻一点，也许我确实就是撒旦的手下，只是我的这部分记忆被抹掉了，自己不知道而已，说不定她才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真相」的人呢？

博士期间的学习和我同事的经历都告诉我，与妄想症患者争论 TA 的妄想没太多意义。如果 TA 真的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妄想，就不能算是妄想症了。我们医院里的那 n 多个皇室成员、女王们、天使、大天使、特异功能等等是没法靠辩论说服的，医院里仅是我知道的行走在我们这些凡人中的「基督」本人就有 3 个。同事中的一名社工曾经和一位工程系硕士毕业的妄想症患者辩论，被他大量的研究和缜密的逻辑给绕晕了，一度觉得这名患者的妄想似乎挺对的。

考虑到 Angel 长期的治疗史和家庭遗传史，让她完全摆脱妄想症比较难。我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入手，把心理治疗的重点放在帮助她恢复社会功能、降低孤独和恐惧感、重新拥有一些满足和快乐。

我没有和她辩论自己究竟是不是撒旦的手下、这里究竟是不是平行世界，而是让她明白：

既然已经被困在这个世界里、不知道何时才能解脱，不如接纳这个现实，让自己在这个空间中的生活过得好一些。

Angel 说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同意配合我尝试一下，毕竟她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于是我找到政府 Centrelink 负责残障人士就业的工作人员 Emily，帮她找到了一份现在的她能够胜任的工作 —— 在健身房打扫卫生（她在病发前是在工厂里做工的）。

Emily 辅助着我用暴露疗法帮助 Angel 克服她的焦虑障碍，她一次次地载着 Angel 去熟悉健身房，后来坐在副驾位置上看着 Angel 自己开车去健身房，直到 Angel 可以独自去健身房，她才停止了接送。健身房的工作人员也很友善，对 Angel 的要求不高。

Angel 向我抱怨过干活需要爬上爬下，肌肉酸痛，不得不和人说话打交道让她十分恐慌。我一方面提醒她去工作的动力（赚钱、让自己的生活更好、走出抑郁和焦虑的壳），另一方面也小心维持环境中的压力没有超过她承受的上限。

直到我结束在成人精神卫生服务中心的工作为止，Angel 在健身房的工作时间从最初的一周 4 小时上升至一周 20 小时。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各项焦虑症状改善显著。

她开始有可以聊天的同事（尽管这些人也同样是撒旦的手下），每天有一个起床的理由，收获除了政府救济以外的另一份收入，得到他人的认可等等，生活中的积极元素让她的抑郁症也好转很多，抗抑郁药物的剂量随之减低。

然而，Angel 虽然有所好转，但仍然非常脆弱。我不知道后面的心理学家会采用怎样的治疗方法，也无法得知 Angel 之后的进展。工作多年，总有一些来访者特别让我挂心。

时常会有人跟我说，我想做，但没办法，我实在做不到，因为我有抑郁症、焦虑症、自卑、不自信、没时间、太难了……

我的回应是：你永远都有选择，哪怕它看起来不太像一个选择。

另一位抑郁症患告诉我，他对生活没有动力，没有兴趣，不想和人交谈，对未来没有希望，严重的时候甚至不想刷牙洗脸，不想起床。

他说：我知道这样的状态不对，但是我实在是无法从床上起身站起来。抑郁捆住了我的手脚。

我问他：抑郁是怎么让你站不起来的？

他说：我想要站起来，但就是没办法做到。

我继续问他：你的手、脚出问题了吗？关节或者其他身体部位出问题了吗？大脑神经对身体部位失去控制了吗？

他说：我有一些慢性病，但是并不影响走路、活动，我的身体功能没问题。

我再问：有人或者物困住你的身体吗？

他说：也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站起来？

站起来只需要你的大脑下达指令，手脚肌肉等部位会本能地协调配合做出「站起来」的动作，就像过去的那百万次一样。

「站起来」是一个行动，它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事实上，不论你被困在什么样的痛苦困难里，只要它没有在物理上折断你的手脚，你就可以站起来。

当你能够一步步地去行动，站起来、刷牙洗脸、吃饭、开口说话…… 向着你真正想做的事情靠近，你的抑郁、焦虑、困难、痛苦…… 自然就会变少了。

很少有人像 Angel 这样，不仅被抑郁症和多种焦虑症裹挟，还孤独、害怕地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随时可能转过脸来伤害她的异世界中。我通过这样的方法，让 Angel 地狱般的生活不那么痛苦。你也许也可以尝试一下。

记住我的话，你心里的痛苦，并不是要彻底想明白了，你才能好起来，当你向着自己真正想去的方向做起来，你就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