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 30 岁的男性打工人,除了缺乏运动,身心疲惫,身体其实没啥大毛病。
但每年公司安排的例行体检,总让我心惊胆战。
因为三年前的一次颈部彩超,我被告知有甲状腺多发结节。
说人话就是,脖子里长了一串小疙瘩,它们有可能变成癌。
医生说「别担心,结节很多人都有,按恶变的概率一般分 5 个等级,你这个才到 2 ,定期观察就行,没事的。」
我妈说「你别自己吓自己,你妈你外婆你姨你舅你全家都有甲状腺结节,老东西们都活的好好的,你这小崽子怕什么?相信遗传!」
我老婆说「不会有事的,你要不先买个保险?受益人写我,哈哈哈~」
所有人都告诉我,「甲状腺癌」是个概率很小的事,但人的情绪却总被最坏的可能性带跑偏。
潜移默化的,这些缠绕在我脖子里的柔软结节,仿佛变成了一条可能随时爆炸的项圈,一刻不停地消磨我的注意力。
于是,每年例行体检,当医生用涂满耦合剂的超声探头,在我的脖子上来回移动时,我总是不自觉的去研究她的表情,和显示器里灰蒙蒙的超声图像,希望能提前看出一丝端倪。
前两次,医生看到我的紧张,总会说「不用担心,看着没什么问题」。
而今年,当超声探头滑到我左侧颈部下方时,却逗留了好一会,似乎反复确认了什么之后。
医生终于说「你左侧那个结节直径超过了 1 cm,周围还有钙化点,有可能不好。」
我脖子一紧,心凉了半截。
「大概率是没事的,但你最好去大医院再确认一下。」
「好,谢谢医生。」
「 51% ~ 90% 的概率是癌 」
一周后的周末,我收到了体检报告,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甲状腺结节 TI - RADS 4 」。
作为一个现代智人,遇事不决先上网成了习惯,搜索引擎里充斥着大量的甲状腺肿瘤案例,众说纷纭,有不知道怎么办的,有手术完后悔的,有治疗后觉得走运的。
我只记住了 3 个信息。
一:从 TI - RADS 2 到 TI - RADS 4. 恶性的概率从 1 ~ 2% 提高到了 51% ~ 90%
二:如果真是甲状腺癌,最常见的乳头状癌和滤泡状癌,预后较好,手术后基本不影响寿命和正常生活。但如果是甲状腺未分化癌,恶性程度高,预后较差。
三:超声检查是没法判断结节类型的,需要先做穿刺,才能知道「盲盒」里是什么。
不希望让家人虚惊一场,我自己来到了本地的三甲医院,挂了最贵的专家号。
「挺年轻啊」医生看完报告之后,竟然叹了口气,
他这声叹息,差点把我直接送走。
「你是哪里人?」
「我……丽水的。」
「你们那边确实有挺多甲状腺癌病人来我这里做手术的,可能是饮食习惯,也可以是遗传因素,你这样,先做个穿刺,再判断吧。」
穿刺室外的候诊区,坐着不少人,老的少的,忐忑不安地进去,颤颤巍巍地出来。
有个年纪看着跟我差不多的哥们,大概也是做甲状腺穿刺,脖子上按压着消毒棉,呲牙咧嘴的从里面出来,对着迎上前的家属连连喊痛。
「穿刺这么疼么?」我吞了口唾沫,进了穿刺室。
挺小的一个房间,坐着两位医生,一位用超声找到「肇事」结节的位置,一位把十多公分的长针从我左侧颈部下端刺入,慢慢探了进去,刺穿结节,然后抽拉了几次,最后取出了细胞组织。
不知道是因为麻药,还是因为已经做了心理建设,整个过程其实不怎么痛,有种鸭脖子被竹签串起的奇怪触感。
穿刺结果不是当天出,魂不守舍的过了几天,手机上终于收到了出报告的短信。
点开链接的一瞬,我一个三十的人,又找回了高考查分的感觉。
我眯着眼睛滑动屏幕,总算看到了最后一行的结果。
「甲状腺滤泡性肿瘤」
一个不好也不坏的结果。
不是最可怕的未分化肿瘤,而是比较常见的两类之一。但是否为恶性肿瘤,暂时无法判断。
也就是说,我基本上没有性命之忧,但身体里可能确实有癌。
「不做手术才是更难的选择」
带着报告,我又回到了专家门诊。
「因为你穿刺结果已经出来了,有概率是恶性。以你目前的情况,只需要切除左侧的甲状腺就可以,不会影响正常生活和寿命,所以我还是建议,尽快手术切除。」
「我看到有人说术后需要终身服药,补充甲状腺素?」
「对,但剩下的一半甲状腺也有可能代偿,得看做完之后甲状腺功能的具体情况。」
「还有可能损伤声带?」
「我们目前的技术,在手术过程中,可以把声带的神经、喉返神经看的很清楚,损伤神经的情况发生概率很小,很多声音嘶哑,是因为术后水肿压迫导致,一般 1 个月左右就能恢复。」
「脖子上会留一条很长的疤是么?」
「有种新式手术,是从腋下进入,从胸口穿过,走到颈部,年轻一些的患者考虑美观,我们会建议做这种。费用上会比普通手术高一些。」
「所以还是建议直接切掉,不建议观察对么?」
「是,从我的角度来说,还是建议早点办住院,做掉,不要拖着。」
「好,那我尽快办理住院。」
虽然我嘴上答应,但内心其实没有完全信任医生。总觉得自己就像一台车,进了修理厂,因为我对维修一窍不通,总会忍不住去揣测,修车师傅会利用信息差让我购买没必要的服务。
于是,我又上丁香的 APP,找了几个其他城市的甲状腺专家,做了线上问诊。
其中一位医生是这么说的。
「从流程规范上来说,穿刺结果是甲状腺滤泡型肿瘤,建议手术切除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这种类型的肿瘤,不取出来做活检,是没法判断良性还是恶性的。每个医生都必须按照流程规范来操作,如果他建议不做手术,去赌一赌,一旦有不好的结果,这个责任他是承担不起的。其实手术本身很简单,但建议不做手术,对于外科医生来说才是更难的选择。」
「嗯,我理解,所以您也建议我尽快手术对么?」
「甲状腺肿瘤进展比较慢,如果您觉得判断不了,也可以考虑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变化。」
挂完电话,我在走廊上站了一会,赌还是不赌呢?
「切的不是结节,是心结」
拿不准主意,我决定还是跟家里人开诚布公聊聊。
我妈一如既往的认定保守治疗就可以,听到要做手术,她明显有点生气。
「这就是过度治疗,你问问那个医生,如果是他自己儿子,会不会去切除甲状腺?」
我老婆相信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就好,没必要杞人忧天。
「如果所有医生的意见都一致,那就相信医生,没必要拖。」
家人意见相悖,再聊下去怕是升级成骂战,我只好作罢。
「我自己再想想吧。」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回到公司正常上班。
不知道是因为持续的焦虑,还是肿瘤真的影响到了甲状腺功能。
身体状态竟然真的开始一天比一天差,莫名的头疼头晕、恶心乏力。
仅熬了三周,我就已经受不了与「癌症」共存的生活状态,身心俱疲,败下阵来。
「切了吧,就算不是癌,心里也舒坦点,起码不用焦虑了。」
隔天,我请了病假,办理了住院,医生让我在术前最后做一次颈部彩超。
「你之前的检查哪里做的?」
超声科医生看了一眼我的报告单,抬头问道。
「公司安排的体检,然后来这里做了穿刺。」
「哦。」他用探头找到了那枚葡萄大小的滤泡肿瘤,端详了一会显示器中超声信号组成的图像,冷不丁说「我觉得你这个情况,可以直接走。」
我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但是假装没听清。
「你可以直接走。」
他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回话,仓皇离开了检查室。
我突然意识到,我切的并不是结节,
而是一个认定自己要得癌的心结。
「术后一个小时,我就后悔了」
在认定要做手术之后,手术可能带来的风险反而被我刻意忽略了。
「没有什么后遗症,不会影响健康。」
「这是一个微创手术,一个小窥镜从腋窝进去,不会留疤。」
「还会剩一半甲状腺,可以代偿。」
我用上面这些半真半假的话,说服了家里人,约好了手术的时间。
甲状腺切除手术实际上非常复杂和耗时,特别是所谓的新式手术,需要在腋下划开一道 10 公分的开口,分离左胸口的皮肤和肌肉。然后放入气囊,撑起一个通向颈部,可供手术的空间,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把甲状腺组织一点点剥除。
手术比预期的时间略久一些,但据医生说过程很顺利。对于我来说,手术是这一系列事情里最轻松的一件。因为是全麻,只记得带上麻醉面罩数数,然后就直接跳到术后被喊醒。
回到病房后,我才有机会检视自己的身体状态。
颈部牵动伤口无法转动、声音嘶哑,喝水容易呛到、无法用力咳痰。
左手牵动伤口只能小幅活动,左胸口麻痹,胸腔紧紧缠着压力带,试图把手术中分离的胸口的皮肤和肌肉按压在一起,等待愈合。
腋下伤口被医用胶布覆盖,一条耳机线粗细的引流管从腋下伸出,另外一头连着一个被压扁的塑胶气囊,暗红色的液体从伤口排出,通过导管被抽到气囊里。
「手术很顺利,看起来是良性的,具体确认还要等活检,身体预计 1 ~ 2 周之后就能恢复。」
「谢谢医生」
我用嘶哑的气声回复,心情很复杂。
听到切除的可能是个良性肿瘤,我并没有感到松一口气,反而生出一种后悔的感受。
我甚至有点希望切出来的是癌,这样我所有付出才是值得的,即使有手术的后遗症,我也不会后悔,可以坦然接受。
「你说话像低音量的曾志伟」
两个星期后,我出了院。
出院报告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已治愈」三个字
是的,我不用再担心我会不会得甲状腺癌了。
但是,我的声音没有如期恢复。
「你现在就像音量只有十分之一的曾志伟。」
返工的第一天,同事开玩笑说。
「医生说声音,估计需要 3 个月,恢复」
我努力调动声带,勉强挤出了一句话。
术后的声带,就像一个生锈的口琴,很费劲去吹,也只能吹响稀稀拉拉的几个音。
我切实感受到了一个言语障碍者的日常生活困境,
身处嘈杂环境,无法沟通。
语音通话时,无法沟通。
戴着口罩时,无法沟通。
打车与司机隔着距离,无法沟通。
每天吃着甲状腺素补充剂和神经修复药物,在通勤的路上练习发声,用文字信息应付日常交流。
后悔情绪完全吞噬了我,但只能憋在心里。
「如果当时不去做颈部彩超就好了」
「如果当时选择保守治疗就好了」
「如果......」
我做了最悲观的预期,如果 3 个月后,声音还是没恢复的话,我可能连工作都要丢掉了。
幸运的是,2 个月后的某天早上,我忽然发现,声音恢复了。
那个星期,我停了甲状腺素和神经修复药物,去医院做了甲状腺功能检查,结果显示我的甲状腺功能完全达标,跟正常人没有区别。
我彻底痊愈了,除了腋下的一条细长疤痕,脖子里少了一些组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回顾整段经历,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如果重新选择一次,或者未来碰到类似的事情。
你会怎么选择呢?
本文审核专家:谭捷 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甲状腺外科
策划:朱广立 | 监制:Feidi
封面来源:图虫创意